鳳姐是個極好強的人,她原先自想著不過是調養一兩個月，身子好了後仍舊出來管事，便有些急切，恨不得一時便好了。豈止病這個東西是急不得的,她越是求速，身子反而越不爭氣，病假也拖得越長，兩三個月都不見大起色。好容易好起來，不想又雪上加霜遇到幾件大事，此些皆是後話，便不預先說了。

李紈自接手了府內家務,一改往日溫吞之氣，很是做了幾件雷厲風行的大事。先是收拾了幾個實在不像樣的采辦,查抄出不少貪汙昧臟之物，重重懲罰後全家趕到莊子上去做苦活兒，好好地給其他老管事采辦們殺了幾只雞看，又改了采辦之職權，添加了問責一項。買來的東西太差，管事兒的也要挨板子，不再像以前一樣顧著幾十年的臉面任由他們胡作非為。

公中錢財一事，給李紈十個膽子她也不敢把老祖宗留下的法子給別變了，只因為兩房不曾分家，平時大老爺那邊本就冷清些，若是扯開臉分了資財各自賺錢各自用，不知道要鬧到什麽地步去。還是賈璃出的主意，原有榮國府名下各田莊房鋪所得銀錢不再全部交到公中去，而是提出五成，兩房平分，名目上為的是兩房兒女的嫁娶錢，實際上到時候自然另有錢拿出來，只圖個好聽名聲罷了。至於兩位老爹的收入，更是不計入公帳，直接進各自私庫。

表面上看起來改動不大，稍微明白其中機關的人便知奧妙在哪裏。原先誰都一個子兒也摸不著，橫豎是要全部花完的，你不用別人就用了，管家的人最占便宜，其他人再省儉也看不見一文錢。所以大家可勁著亂用，哪怕是拿綢子去擦地呢。如今兩房都有錢可拿，邢夫人最能平氣，原先抱怨二房人口多花費大占了公中份額，如今見她這一房人少卻拿一樣的銀子，這時她還會抱怨才是見鬼。

“奶奶真是膽大！”素雲咋舌道：“原先璉二奶奶還嫌公中錢不夠用呢，這回居然又分出一半去——難道還要奶奶自己貼上？”

李紈將雙手浸在花水中一會兒後拿出來，碧月在她手上倒了些玫瑰粉，她就著溫水洗了一回後，小丫鬟小九捧上帕子供其擦手，另一個小丫鬟小零端走了殘水。

“多少是要自己貼出些的。”李紈笑道：“開新路，總得有人先墊幾塊石頭。如今各處虧空都極大，不過好在搜查回了一些，又節約了一些，往後見長久的好處。”

“奶奶怕是拿出了好幾千兩罷？”碧月問。

李紈道：“差不多。”

實際上賈府的虧空並不止這麽一點，李紈點清賬本，目前私人補上的有近三萬兩，近期內可能還要繼續丟錢，並且一切都是借著賈母的名義填進去的，才算勉強確立了新管理制度雛形。往後有許多虛排場處自是有所改動，白白得罪了不少從中撈取油水的奴才，李紈早就做好了有人鬧事的準備。

有些新職位油水不多，權利極大。李紈千挑百選找了合適的家人任職，其中大部分都是她陪房之人或者得力丫鬟的親戚，她的勢力也在不知不覺中擴大了。隨著賈璃地位的升漲，那些“璃大奶奶黨”們不再忍氣吞聲，和原有那些得勢的奴才們漸漸產生了摩擦。

素雲的母親龐大海家的，原先只在園子裏看管鶴雀鹿兔們，李紈見她老實嚴謹，便讓其管莊子上送進府內來自用的糧米菜蔬野味之類。原先廚子等人時常用一斤報三斤，采辦分發之人又私自截下一斤的事，到她手上全行不通了。她本性倔強，又不懂圓滑之理，該多少給多少，要多了記得牢牢的，下回定要那人自己補上。還沒半個月，鬧的是眾人生氣，紛紛到李紈處告狀不說，還有找周瑞家的說黑話兒的。

賈母得知此事，派人叫來李紈，對她道：“你用心是好，只是方法急了些。像那幾個采辦，該打！也該罰。因為他們拿得太多了，比主子還多，那怎麽能行？然而做下人的，除了自己工錢，還得有些暗處的潤頭，才會對主家死心塌地的。人都是這個性子，愛占便宜，這一回你占我便宜，下一次我占你便宜，一來二去就是交情；次次讓別人占你的小便宜，你也不要說破，橫豎你擔得起，時日長了，卻是你對他的恩情。水至清則無魚，公私分得太清，也傷了和氣。”

李紈心悅誠服：“老祖宗風風雨雨幾十年經過來了的，到底老辣。”

賈母道：“趁著還能動，替家裏操心一件是一件罷！我瞧蘭兒也大了，那兩個姨娘肚子沒動靜，你怎麽不給蘭兒添個弟弟妹妹？”

李紈面上一紅：“她們被收還沒多久，哪有這麽快，老祖宗卻是心急，這麽多孫子孫女，還不夠您疼的麽。”

賈母笑道：“哪有嫌孩子多了的道理。我看著他們，心裏就覺得好過，這些孩子個個清清靜靜又聰明伶俐的，將來不知會怎麽出息呢！人年紀一大，眼珠子也渾濁起來，經的事兒多了，人也乏味得多。”

李紈笑道：“這話不像是老祖宗說的，卻像是寶玉說的。”

賈母大笑道：“可見我還不是很老。”

李紈見賈母開心，不免又說些討喜之話助興，賈母果然十分愉悅，問道：“璃兒最近都忙些什麽？”

李紈道：“和一些同年世交走動來往，有時候和一些文人寫詩論事，也有時約著人去郊外打獵，明明是玩，還要說是練習騎射。”

賈母點點頭：“原先我時常說，合家長進人物太少，唯有寶玉是最像他爺爺的，尚有幾分他爺爺當年的靈性；然而這璃兒，卻是比那些人都要有出息，我先把話擱在這兒，到時候不愁不應驗。你家蘭兒有這樣一個父親，也是不擔心的了。”

李紈靦腆地垂下頭。

交待過龐大海家的後，府內的怨言總算漸漸平息下去。李紈熟悉了那些暗地的潛規則，做起事來越發得心應手，眾人由抵觸變成漸漸接受。

在李紈的巧妙安排下，賈府節省下來的一大筆銀子中的一部分流進了奴仆們的腰包，並且是以他們最喜歡的形式——灰色收入。雖然完全恢覆元氣的時間又長了些，但是上下一心，氛圍也穩定了不少。想來也是，那些人自己所得利益和以往差不多，區別卻是看到了賈府未來的曙光，照這個勢頭賈府大約還有幾十年富貴，不由得做起事來更加起勁，李紈從也活夜叉又變成了活菩薩。起初王夫人還要挑些錯兒，後來卻是挑不出，便也無話可說了。

王夫人並不笨，她也發現了李紈的新法子不僅面子上不難看，私底下還給自己帶來了實惠，不由得暗自點頭，偶爾還出手助她。雖說鳳姐是自己嫡親侄女，李紈卻是自己嫡親兒媳，如今賈璃在外頭混的風生水起讚譽一片，她不免要重新掂量一番。

李紈忙過事後，去鳳姐院子看她。才進屋子，見鳳姐在炕上躺在，平兒在一旁愁眉不解，便問：“怎麽樣了？”

平兒道：“還是老樣子，不見大好，也不見大壞。可是人哪能拖這麽久，大奶奶你瞧瞧，咱們奶奶臉上都沒肉了。”

鳳姐睜開眼，見是李紈，道：“原先還想著早些好，怕大奶奶受累，現在聽人都說大奶奶比我強多了，可以安心慢慢養病了。即便是好不了也沒什麽。”

李紈聽了心裏很不是個滋味，面上還是笑著道：“都不叫我大嫂子了麽？真是當家三年狗也嫌，你我姐妹情分，還是敵不過這一件。”

鳳姐搖搖頭：“大嫂子當家很好，我並不是不服氣這個。只是我那幾個王家的奴才不爭氣，大嫂子改革後都失了事，只落得二門上使喚，平時那幾個人老是哭著來我這裏求恩典，說是被人瞧不起踩下一頭去，那滋味真真不好受。”

李紈道：“胡鬧！你還病著，他們這樣麻煩你，不怕你身子受不住麽？”

鳳姐道：“他們鬧還好呢，若是不鬧，我才是要氣死——做主子的都沒了想頭，可見是對我多寒心！ 大嫂子，不拘什麽位子，還讓他們換個事做罷。”

李紈離開鳳姐處時心墜得厲害。鳳姐話中棍棒她都聽得出，卻不能還嘴。她並沒有全部撤下鳳姐的人，那幾個都是平時仗著鳳姐威勢胡作非為太過了的，此時若是重新提拔上來，不僅是打她的臉不利於她的威信，更是給大家傳遞一個信號：新法子行不通，過不久咱們還是老樣子。

她並不想得罪鳳姐，但更不想把自己的心血全盤否定拆毀。從來就不可能有一碗水端平的好事，為了顧全大局也總有小事會被犧牲。幾日後，李紈雖調了那幾個人的位子，待遇比之前好一些，卻不是什麽緊要的職位。王熙鳳看出李紈敷衍，不由得惱恨非常。

兩人雖沒有撕破臉，私底下感情卻是冷淡了，兩人表面功夫都不錯，因此此事除了極為細心之人看破，其他人皆不知，還以為她們照樣好得很。

“鳳丫頭那病，我瞧著十分焦心。你們一向親近，你得閑經常去看看她。”一日午飯後，王夫人對李紈道。

李紈笑道：“何須太太吩咐，我昨兒才去陪她說了一陣子話。”

王夫人點點頭：“你臉色似乎也不大好，如今家裏事都上了道，你也無需操勞太過。明年璃兒還不知派到哪裏去哩，你若是累壞了，他豈不是多一份牽掛？”

雖然這份關心主要是沖著賈璃去的，一向被婆婆忽視甚至冷眼的李紈也不禁有些詫異：“多謝太太關懷，其實也沒什麽大礙，就是有時眩暈些，吃東西沒胃口罷了。”

王夫人皺皺眉：“可曾要大夫瞧瞧，吃幾幅藥？”

“見是小事，便叫丫鬟尋了幾丸補氣丹吃罷了，不吃還好，一吃反而惡心許久，連吃下去的飯都吐出來。”

王夫人楞了楞，道：“你月事可還照常來？”

李紈亦是一楞，她臉上忽然通紅：“好像……是遲了些日子……”

王夫人笑道：“別急著亂吃藥，待我請太醫去給你看看。”

李紈應了，心中如有小鹿亂跳不止。回到青葛院後，她獨自一人坐在房中呆呆看著窗外，連賈璃進來都不曾發覺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親們我回來了（吐血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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